我从2005年开始进入新闻业,当时正接近传统新闻业辉煌时日的尾声。第一年工作时,一家佛罗里达报纸要我飞往墨西哥边境,撰写一篇关于古柯碱谋杀案的报导。我们不计代价订了首班飞机,比调查人员还早抵达当地。当今的日报是不会有这种事情发生的。
我不认为网际网络杀死报纸,而是报纸自取灭亡。
很多人称,印刷媒体无法顺应网络趋势,但那只是部分原因。新闻业主管屈从不知感恩的阅听大众,喂食他们喜爱的鸡毛蒜皮;记者编辑屈从不知感恩的上司无理的需求,尽管后者从来没有认真阅读内容。我们落入全盘皆输的窘境。
大家把CNN的24小时直播新闻视为理所当然,要求每家新闻台都起而效尤,就连地方报社也得跟着卖命。新闻台对这种要求点头如捣蒜,立刻付诸行动,却没给负荷加重的员工任何实质承诺,反而期待他们自动自发随时随地收发信件,还得不时在社群媒体上跟网友互动。
在报社超时工作是常态,从来没有八小时下班这回事,当然也不会蠢到要求加班费。吊诡之处在于,公司行号一旦有剥削劳工的形迹,一定登上头条版面。但当矛头指向自己,看门狗(watchdog,新闻媒体代称)顿时垂下头来,闷声不吭。
我辞职后一个多月,到西屿(Key West)参加朋友婚礼。返家途中,我坐在驾驶座上突然如梦初醒,我有多久没好好休假了,有哪次旅行途中没接到编辑打电话来要我顺便生出一篇稿。还记得几年前我走在纽约第五大道上,我紧握贴住耳朵的手机,泣不成声,睫毛膏顺着泪水滑到我的两颊。电话那头编辑说,他认为我之前写的那篇关于癌症小女生的新闻,应该要更赚人热泪一点。
新闻没有歇止的时刻。你浸泡在一则新闻内,直到更重要的事件爆发,这行唯一可以确定的事是激烈分泌的肾上腺素。就算当天整个世界平静无波,没新闻也要在截稿之前挤出新闻来填塞版面。
从事新闻产业看似新鲜刺激,其实记者个个心力交瘁,下班两个字不存在这行。睡梦当中电话铃声随时可能大作,长官要你赶去犯罪现场,看看能否从幸存亲属口中套出话来。凌晨3 点你突然惊醒浑身冒冷汗,想起自己好像拼错了某个市议员的名字。
工时长,事情多,挣到的是微薄的酬劳。最后,自食恶果。
最高法院健保裁决,新闻权威的报导错误百出,康乃狄克州小学枪击案,记者错把嫌犯的弟弟当真凶。如果新闻媒体也采取了“抢快优先,有错事后修正“的策略,那不比部落客好上多少。他们没有资金打官司,他们没有发行量足以让读者对其产品产生信赖感。
许多人对新闻业怀有憧憬,??甘愿为它卖命洒热血,换来一张勉强糊口的薪水单,是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工作,他们相信它的开明自由,他们与弱势站在同一阵线。但是,不断紧缩的薪资已到临界点,让我不禁怀疑,今日哪些人还会想要就读新闻系?
我接受减薪,从佛罗里达搬回南卡罗莱纳州,但期望赶快调回原本的水准。不过我放弃了这个奢求。我在28 岁时辞掉报社工作时,薪水比我22 岁还少。
我提出辞呈的那天,最后一项任务是关于酒精禁制的讯息。跟我一起工作的摄影师并没有针对我的决定发表什么看法,他唯一说的话却让我心碎了:“你天生就是做这一行的。“
我也是这么想的。很多人曾经问过我,如果我的名字出现在下一轮裁员名单,如果追讨不回我的薪资,我该怎么办?
我在深夜花了好几个小时在网络上找寻其他吸引我的事物,但是,新闻报导是唯一我想做的事,新闻报导是唯一引起我想像的事。
我16岁时就开始为地方报纸写新闻,我大学时做过七份实习,无非就是渴望毕业后踏入新闻编辑室。我提早离校,学校给了我充裕的奖学金,让我对家里有交代。所以我可以在21岁时和新闻紧紧相依,独自待在报社里处理耶诞节犯罪案件,我甘之如饴。
新闻人离开新闻,转而投入公关或行销领域,时常被形容为“走向黑暗面”。我离职的消息在新闻室一传开,“黑暗面”三个字不断钻入我的耳畔,同事对我笑笑,对我眨眨眼。我好憎恨他们,但我只能一次次抬头摆出我最迷人的微笑,而不是真的向他们伸出我悬在键盘上的中指。
现在我为一家公立医院募款部门写作,认为这是走向堕落的人毫无道理。有些前同事在我的离职告别派对上,悄声问道:“他们那边还有没有缺人啊?”
我认识的日报同业里面,没有谁不曾想过要离开。我不确定这对产业来说意味着什么,但的的确确,我一点也不想念那种不安全感。
新闻从来没有这么灰暗、老得这么有气无力。对我来说,新闻更像年轻时的爱恋,那胆大妄为、不顾后果的吸引力,榨干耗尽你的一切,直到有一天,猝不及防之间,你从迷恋的漩涡清醒,领悟了分手才是上上策。我脱离新闻圈,并不因为我不够爱,而是我爱得过头─而我知道,这场恋爱将会毁灭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