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高海浩:如何撬动党报改革

业界 2018-11-02 12:08:23 阅读376

  高海浩抽外烟。

  请允许我再一次用“抽烟”这个细节开始这篇访谈。因为这个特征在我眼里非常重要。

  我的一个定见是:通常情况下,抽外烟的人思想开放的可能性很大(这话不是说抽国烟或不抽烟的人思想不开放),尤其对于高海浩这种生于五十年代的人而言。

  我略略查过高的履历,其中有一项是中共浙江省委宣传部副部长。我的确有些担心听到一堆官话。不过两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对于抽外烟的定见,再一次得到了验证。

  在一众国内上市的所谓文化产业板块股票中,浙报是为数不多的几家报业公司之一,而且可能是财务表现最好的一个(相关数据可以查阅财报,或者看我这篇文章:数字阴影下的中国纸媒们)。浙报借壳上市后,也一度动静很大,31.9亿收购边锋浩方,出手之高、并购之跨界,引来不少争议。但无论如何,浙报的这股新锐之气,以及新锐的背后,是非常值得关注的。

  我这篇访谈,因为浙报有其所谓党报集团的背景,对于很多很市场化的媒体公司或网络媒体公司而言,也许并无太多作用。但对于中国同样具有党报性质的都市媒体集团,却是有相当的借鉴意义。

  我事先准备了五个话题,但在展开之前,高海浩社长先从另外一个话头起步。一开始我有些小诧异,后来就明白,实在是我常年厮混江湖,自己没搞清楚这个话头的重要性,没有这个铺垫,后面的改革运作,无从谈起。

  如何理解党报的改革?这一点理解不好,就存在风险。在我们具体国情语境下,党报承载着宣传的使命。在数字时代到来之前,这个使命的完成,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

  互联网到来后,高社认为,它改变了报纸的读者,将他们重新塑造为网络用户。过去的传播,属于精英的传播,少数人思考大部分人接收。这一高社口中“农业社会的基本产物”被彻底颠覆。精英很失落,精英传播很没有市场。

  但高社认为,党报的宣传使命,是可以和互联网合拍的。因为党的宗旨就是“为人民服务”,而互联网则有“一切以用户为中心”之说。这两者只是表述不同,但其内在,是完全一致的。如果真的能够切实做到为人民服务,不就是做到了以用户为中心么?

  互联网的精神有平等交流、开放共享、多元多样,。故而,在高社看来,它们之间的内在精神也是合拍的。中国传统报业,向互联网转型,理论层面没有任何困难。

  这一节很短,但这一节的重要性属于“重中之重”。中国国情下的媒体改革,也就有了理论上的依托。但理论依托归理论依托,现实非常严峻。

  高社长的判断是:2012年是一个拐点。这个拐点标志着系统性行业性风险即将爆发,报业的固有模式走到了极限。

  这是一个内在结构矛盾的总爆发,报业将没有增长,最好的也不过是有增长但增长率下降,或无法跟上GDP增长水平。今天很多国内传媒集团的变化都是术层面上的变化,比如搞一些营销创新之类。同样的系统性行业性风险,在电视业中,一样存在。

  传统媒体的内在结构矛盾到底在哪里呢?高社认为,中国的报业和国外的报业大不相同,极度依赖广告。国外报业基本上是发行广告5-5开或4-6开,但中国报业发行巨额赔钱是“天经地义”的事。

  中国报业基本上用广告来贴补,这就造成了两头受制于人。纸张成本一旦提升,发行亏损就会放大。经济增长一旦放缓,广告收入就会下降。为了应对竞争,发行价格一降再降(或采用提供更多版面事实上造成发行价格下降),广告价格一降再降(从台面上的折扣到桌底下的返佣),利润率越摊越薄。当互联网将读者转化成它的用户后,宛如大潮褪去,赫然发现,个个都在裸泳。

  与国外媒体相比,高蒋两位社长都认为:它们(国外媒体)是财团下的媒体,换而言之,媒体只要去做信息生产就可以了。但中国媒体则不然。中国大多数地方媒体(包括浙报在内),其实并无财政扶持,主体有着巨大的风险,需要完善自己的财团化布局。由此,浙报展开了自己的一条资本驱动之路。

  外部扩张先行 搭建资本平台

  浙报的转型口号是“以新媒体为核心的全媒体战略”,具体说来是三个词:内部转型、外部扩张和孵化未来。

  在我个人的解读中,内部转型和外部扩张是手段,孵化未来是目的。问题在于,内部转型是非常困难的,这里面涉及到很多方面的利益,特别对于一个身处体制内的拥有35个媒体数千名员工的庞大媒体集团而言,颇有些“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味道,轻易折腾不得。

  浙报采用的是外部扩张先行的做法,这里面可能有我上一段所提及的考虑(事实上,高蒋两位社长都没有提及),更多的在于,高海浩认为,仓促进行一些所谓互联网产品的开发,是无济于事的。

  高海浩回顾了中国报业比商业门户更早建站的历史,他得出了一个重要的结论是:之所以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的原因在于,报业并不理解互联网,而只是觉得多了一个出版工具而已。十余年过去了,报业依然不够理解互联网,在面对新生事物时,很容易一头扎进去(比如做一个APP),但理解力欠缺所造成的后台生产运营机制跟不上,这一头扎进去的结果必然是失败的。当内部转型无法完成时,做一些看上去很有些互联网表皮的数字产品,还是换汤不换药。高海浩对旗下门户网站的评价毫不客气:它只是穿了一件互联网的外衣罢了。

  内在结构的矛盾,需要内在机制的改变才能解决。而内部机制改变,需要具体做事的人去充分理解互联网。于是,用外部扩张的手法,一来可以解决竞争层面的问题,扩大增量;二来也能引入新的思维和理念,反过来刺激到内部转型,为存量转移打下坚实的基础。

  浙报一直在努力的,其实就是在搭建三个平台:资本平台、技术平台和用户平台。资本平台是重中之重,在它的基础上,才会有技术平台和用户平台。

  浙报搞资本运作其实由来已久。2001年,浙报就提出过“传媒控制资本,资本壮大传媒”的口号,当时蒋国兴带队一起打新股练手感,依托01年成立的浙江新干线传媒投资有限公司,基本以财务投资为主,前后资本运作过8家上市公司,赚了十几个亿。这为浙报后来进行资本化对外扩张,提供了经验眼光上的基础。

  资本运作还需要一家上市公司——上市不仅能理顺机制,而且对外投资会有颇多便利。浙报今天这两位主事者对自家公司上市过程之快颇为自豪,因为在他们看来,2000年开始成立集团就行机制理顺之路,是如此之快的重要原因。

  浙报的资本平台由四部分组成:上市公司本身做的是MA(比如并购边锋浩方),新干线做的是基金管理和PE,东方星空侧重于文化产业基金,投资了宋城股份、华数传媒、随视传媒、百分点等对整个传媒文化产业有助力的公司——但这三个介入的都是成熟项目,浙报还是迫切需要一个面向更早期项目的投资工具,这个工具能够帮助到完成“理解互联网”的目标。

  这个工具就是第四部分:传媒梦工场——这个其实在高海浩的眼里,是一个技术平台,研究互联网技术获取互联网技术的平台,它的核心任务是技术管理,摸清技术逻辑。

  隶属浙报集团而非上市公司的传媒梦工场这个单元,要完成三件事:1、通过早期投资,介入互联网创新的前端,引入互联网的“活水”。传媒梦工场的投资主要聚焦于媒体产业链的各个关键节点,其中比较有名的就是虎嗅网和知微。前者属于商业评论网站,后者则聚焦于数据分析。2、通过在互联网“活水”中的“洗礼”,改变思维模式,培养互联网和传媒的跨界人才,以互联网的视角对媒体产业进行研究,并积极和业内进行交流和分享,时不时还要组织大赛、峰会之类的扎堆事儿;3、将研究的成果用于实践,做具体产品研发和试点。如去年内部进行的数据仓库(我赞成这个词,反对动不动就提什么媒体大数据)试点,对经营部门的效果营销作了很好的支撑,体现了数据仓库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目前上市公司已经成立数据库业务部专门抓这项工作。

  早期项目的真金白银投入才能获取真正意义上的体验和收获。我和传媒梦工场的张德君开玩笑说,这就像“模拟炒股永远炒不出做股票的感觉来”,是一个道理。

  资本平台的运作,催生了技术平台和用户平台。技术上,浙报已经拥有15人左右的资深数据库工程师的队伍——这个数字规模在国内传媒集团中属于领先水平,而集团新媒体中心领衔的是一位信息技术专家,并同时担当集团的总工程师。至于用户平台,除了既有的大浙网和浙江在线,更是通过资本运作来获取。收购边锋浩方,就一下子拿到了3亿用户。不过,这个案子,的确有些争议。

  高海浩为什么投边锋收购?

  32亿收购边锋浩方游戏平台,即便不考虑其中有9亿“对赌”的因素,手笔也委实大了些,很容易让人感觉浙报是不是太过激进了。

  高海浩却认为,浙报稳健得很。他用了一个比喻:在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去播种,才是激进。而传统媒体行业在互联网领域中,就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在后台运营生产还准备不足的情况下,马上进行互联网产品开发这种播种,怎么可能长出庄稼来。浙报气定神闲地搞资本运作,引入成熟的以及早期的互联网项目,去理解互联网,先培养出有互联网基因的土地,而非匆匆忙忙播种做产品,才是真正的稳健。

  资本运作本身是有风险的。在大的投资上,高蒋两位社长都底气十足,因为浙报集团有过十余年的金融浸淫,武大经济系出身的蒋国兴本人就是亲历者和操刀者。

  浙报在财务上受省委财政与宣传部领导,,5000万以上报批。过去的业绩,使得他们在上级主管部门受信度很高,当然,他们也有一个很成熟但并不繁琐的程序。在两位社长看来,只要遵守程序,就不会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而像传媒梦工场这种小额投资,即便有点冒进,也是先头部队,即便损失也损失有限,更何况有完整的资本链条接续,也不太可能会损失。

  事实上,传媒梦工场也会慢慢退出直投而转型成为基金管理。一轮新的融资已经基本完成,这次不再是浙报一家掏钱,还引入了阿里、创新工场等LP,成为一家天使基金。在未来,浙报集团内部的各个投资单元将在基于各自独立投资判断的基础上,积极开展集团旗下上市公司(MA)、新干线和东方星空(PE及VC)、传媒梦工场(Angle)各个不同阶段投资主体之间的合作。

  还是来看看边锋这个案子。

  这是一个互动娱乐平台,而互娱,是浙报未来四大核心业务之一,所以,高海浩一点也不认为自己跨了界。

  从机制上讲,浙报认为自己不输于一些民营机构或互联网公司。不管是并购还是早期投资项目,浙报集团从决策层开始都非常重视,给予项目团队足够的尊重,并通过资源的合理配置,让相关团队可以借助浙报集团的资源,获得更好的成长。边锋亦然,虎嗅也亦然。

  高海浩很看重人员薪资体系。他认为这一点也需要向互联网公司学习,进行系数的量化,使得员工可以有“可预期收入”,照样可以让他们有强烈的进取心。浙报正在学习借鉴腾讯、阿里等互联网巨头的人力资源体系。在这样的前提下,边锋作为一个独立品牌,在ChinaJoy上人头攒动,丝毫不输于那些非传统行业控制的游戏公司。

  在我看来,边锋至少有两件事是可以帮助到浙报的。

  其一,作为一家上市公司,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股价下跌,而作为投资者让他们购买股票的最强劲理由就是增长可期。报业利润下滑这已经是常识,而游戏业之旺盛又是一个常识。边锋能短期内满足资本市场期望;

  其二,渠道交换。广告已经不再是单一渠道的东西,A渠道收集来的用户,可以用B渠道进行展示。边锋在这个意义上,有其媒体属性。至于对相当有江浙沪地域色彩的边锋用户进行数据挖掘,产生更大价值,那是以后的事了。

  浙报作为媒体的核心,有没有边界?

  浙报立志成为“互联网枢纽型传媒集团”。高海浩认为,总体上讲,媒体有四种模式,、赫芬顿邮报模式、媒体转电商模式、社区服务模式。就国内都市媒体集团而言,付费墙模式、邮报模式可能都不是选项。浙报会以社区服务模式为主,进行战略布局。

  前文提到,互娱是浙报核心业务之一。另外三块业务是:新闻、专业资讯和社区服务。互娱除了游戏外,还会纳入影视。新闻这个业务,是一个招牌业务,不太可能有太高的利润,甚至可能没有利润,但对树立公信力和影响力非常重要。专业资讯将为O2O服务,社区服务则依托都市报、县市报(浙报集团在浙江省有9家发达县市的报纸还在运行,而且成长远远超过市场平均)、老年报等子报体系,深入到更小的城市单元。

  浙报在过去已经完成了三步:上市、创建传媒梦工场、获取用户平台,未来则要进行如下三步:数据库建设和数据挖掘(包括为大数据做前期准备)、建立重新理解用户后的内容平台、开拓文化服务的O2O模式,渗入三线城市地区,在县级城市的地方文化产业起到重要作用,到2015年,建立起一个可以在不同城市不断复制的文化产业模式。

  高海浩依然认为自己搞的是媒体,只是概念略大一些:文化产业。

  他所认为的媒体传播,本质就是服务,包括快乐体验、快乐阅读、快乐享受。浙报要做的事,就是建设以新闻资讯为核心的综合文化服务平台。

  他力主媒体应该摒弃“媒体本位、内容为王”的传播逻辑,建立“用户中心、开放分享”的传播理念,把服务用户作为评价标准,这倒是和他一上来就讲到的“为人民服务”紧密契合,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圆。

  但同样是媒体,高海浩觉得,金融基因(资本运作)和市场基因(用户导向)至关重要。在这两项基因的运作下,体制内传统媒体将诞生出自己的互联网基因,成为一个媒体类的互联网公司。

  一个额外的问题:浙报的广告高毛利率怎么来的?

  这是一个微观层面的问题,但我想,对于很多传媒集团有极其现实的借鉴意义。这个非常微观的术层面的问题,是由蒋国兴副社长回答我的。

  我注意到一个现象,在五家报业上市公司中,浙报的广告毛利率很高,这一点,它是怎么做到的?

  蒋社长给出的答案是:他们做效果营销。这个答案的确让我有些惊讶,因为效果营销(或者说以实际效果为评估的广告)常见于网站,纸媒一般很少会去做这个。

  首先浙报将旗下35家媒体的资源予以统筹,以旅游板块为例,会有一个专门负责旅游类广告的单元来处理,这样可以最大化地利用到所有媒体资源。

  旅游有来自两种部门的需求,其一为政府需求,其二为景点需求。这些需求会最终落实成,比如,旅客数量。浙报并不抗拒这种广告计量方式,正相反的是,一算账,发现如果以刊例价为标准,广告收入其实打折不多。

  在具体实施上,可能和广告策划人员的水平、内容制作水准、销售人员的接单能力都有关联,但浙报敢于去做效果广告,这种理念,还是相当有锐气的。

  我曾经写过相关的文章,大意是传统媒体在与数字媒体竞争上,社会影响力并未失败,失败的只是广告模式。在浙报这个具体案例上,我觉得我的说法似乎得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印证。

  高海浩的自我认知:承上启下

  高是58年生人,属于老一辈的媒体人,我相信他会有一定的纸媒情结,正如我今天已经基本退休的父母,他们从业数十年,至今依然拥有这种情结。

  所以,我问了这样一个带有私人性质的问题:如何看待自己在这个转型时代的作用?毕竟,他是一个省级媒体集团的掌门人,不是普通一兵。

  高海浩先是说了一个笑话,说他未来十数年后,跑来集团拿退休工资,结果被打了白条。十分气愤,去问那个时候的社长。新社长这样回答他:现在这个白条,老爷子你得问一下你当年干了什么?

  他把自己定位成一个工兵,主要做两件事,起地基和修跑道。中国传统媒体的转型,在他看来,需要在他这一代手中完成,因为后来者可能并不具备他的条件:熟悉体制内既有的话语体系以及一定的话语权,为转型所需要做的一些新锐动作赢取上层的信任度。这种信任度是中国传媒转型的一个必要条件。

  他的自我认知在四个字:承上启下。

  在采访牛文文和他的《创业家》时,曾经就媒介的互联网思维——“内容产品化、产品服务化、服务众包化”作深入讨论并阐释,

  毕竟,流年已不可溯,浙报集团“先有市场基因金融基因、再有互联网基因”的路径轨迹,也不是当下面临困局的很多传媒集团所能效仿,毕竟中国报业上市公司只有五家。与其参考,莫如找个切口合作。

  在互联网的大环境下,媒体集团间还是一个阵营,基于既有用户平台进行区域化合作、共赢可能是一个可资探索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