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能是华尔街最有先见之明的对冲基金经理,只不过他的交易看起来总是迟了那么一步。每当他下单时,其他大公司的交易员似乎总能窥测到他的意图,然后抢先一步。于是情势随之一转,他的出价就总是高了那么几分钱。他的交易常常被对手甩在“过去时”,他渴望借助软件和极客的技能挤进竞争者们的“现在时”。更何况,如今的客户无论如何都不再乐意投资一家公司的未来,他们要的是赢得交易,要的是现在就赢。
她正坐在(纽约)曼哈顿上东区的一家酒吧里,但似乎对身边的年轻男人们和耳畔的音乐都浑然不觉。她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周遭的一切上,而是不停翻看手机上朋友们从这座城市其他地方的聚会上发出的信息。她要搞清楚的是,自己正在参加的这个聚会到底算不算最该来的地方,此时此刻其他地方的那些聚会会不会更有意思?显然,那小小的手机屏幕只要一亮,就能立即抓住她的眼球,几十秒后她就已坐进出租车,奔向纽约东村的花花世界。她终于换到了另一个其实看起来没什么不同的聚会,并且告诉自己这才是该来的地方。但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顾不上乐在其中,反倒是连忙掏出手机,启动拍照软件,拍自己、拍朋友,然后立即把照片上传到网络,为的是让全世界都看得到此时此刻的她。
他明明看到了周遭的这些信号:晚间新闻报道正在发生的自然灾害,加油站的油价起起伏伏,还有那些所谓的世界单一货币的讨论。信息爆炸可能不会增加灾难发生的频率,但的确会不断增加人们见证灾难的频率。如此一来,预言再也不像是对未来的描述,反而更像是对现在的指导。量子物理学和玛雅先知们的理念被搅在一起,暗示连时间本身终归也快到尽头了。弥赛亚时代不再是筹划中的未来,而是正在发生的当下。耶稣又当如何是好?
这就是新的“当下”
我们的社会已重新适应“当下”这个时刻。一切事物都在实地、实时、永不停歇地发生着。这不仅是指速度的提升,尽管生活方式和科学技术的变革的确提升了我们尝试不同事物的速度。这更像是一种立场,但凡不是眼下正在发生的事,就算不上重要,而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则要“一网打尽”。
正因如此,世界头号搜索引擎正不断升级,力求打造即时、定制化、易预测的数据流服务品牌—“谷歌即时”(Google Now)。电子邮件让位给短信,博客也被推特(Twitter)取代。因此,学校里的孩子们搞不懂线性函数了;电视节目不再讲究叙事结构,直接堕落到录制真人秀了。我们也很难再就上个月面市的书籍和音乐展开有意义的对话,更别提长期的全球性议题了。经济原本建立在长期投资收取利息的货币上,如今却很难再为那些希望今天就套取明天利益的投资者提供足够的资本。因此,这么多人希望通过时空奇点或2012年所谓的末日劫难终结线性时间,把我们抛进后历史的永恒“当下”之中,就算牺牲巨大人力乃至人类文明也在所不惜。
不过也正因如此,还没等CNN(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派出人马,美国民众就已经知道伊朗街头正在发生什么。为此,一个虽称不上满足但处于事业上升期的总裁可以辞掉工作,带上家人移居佛蒙特,从事皮划艇制造这个他本来规划好退休后才做的行业;数百万年轻人可以以妥协的共识而非吵闹的激辩为基础,展现某种新型的行动主义;诸如H&M(海恩斯莫里斯)和Zara(飒拉)这类快速时尚品牌会按照8000千米外收银台上扫描标签时得到的即时数据实时地安排服装生产;一个总统赢得选举的秘诀是与“过去”这个“暴君”及其许下的虚假承诺决裂,告诉选民:“我们就是大家一直等待的人。”
好吧,等待已经结束,我们来了。
如果说20世纪末以未来主义为特征,那么21世纪可以被定义为当下主义。
向前看的态度曾在20世纪90年代风行,但在新千年伊始就走向终结。和从这个时代走过来的其他人一样,我也曾预言人们会将重心转到当下这个时刻、现场体验以及当下最值得关注的东西上来。“9·11”恐怖袭击事件更加重了这种情绪,它迫使美国也开始面对其无常。人们纷纷生儿育女或申请离婚,至少他们潜意识里都觉得人生苦短,不愿再把事情无限期推后。与此同时,从苹果手机到推特,实时技术发展迅速。某种“一次性”消费特点正在形成,点击一下就能提交订单比买到商品本身还重要。大脑正转向多重任务处理模式,记忆存储或持续论证的能力正在衰退。整个经济所依存的基础在于人们只顾当下贷款买了再说,不管今后能不能挣钱还上,而且你只能身陷其中而无力自拔。这与20世纪70年代未来学家阿尔文·托夫勒提出的“未来的冲击”何其相似,都是规则变化和环境变化带来的冲击。
只不过我们这个时代面临的是某种“当下的冲击”,这种现象显然与“活在当下”相关,但又与我们预想的活法不太一样。
不少人对于这种“当下主义”会如何影响投资、金融乃至科技、媒体的模式都曾做出准确的判断,却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活在当下”的理念最终也会影响我们人类自身。我们对于“现在”的侧重可能会使自己从20世纪最具说服力也最具潜在危险性的意识形态中解脱出来。恐怕没有人还相信野蛮人有个神话般的结局是合情合理的。人们如今也不再相信雇主和公司今后要如何奖励员工多年忠诚的这种虚假承诺。不过,我们对周遭发生的这种变化还没有更清晰的认知。我们并不是在接近某种类似禅修中所谓的“无限时刻”,即人们能完全活在每个时刻,与他人紧密联系,并从根本上真正意识到自我的存在。
我们的情况更像是活在某种心猿意马的“当下”,放大了外围力量,却忽视了眼前事物。由于不得不常常临阵磨枪,应对那些即时发生的、可能扰乱我们的外部影响,我们制订计划的能力被削弱,更别提执行计划的能力了。我们无法在此时此刻安顿下来,而是疲于应对冲动与压力的困扰。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发明我们今天所依赖的计算机和网络的人当初就是这么设想的。20世纪中叶,“互联网先知”范内瓦·布什和J·C·R·利克里德曾设想机器有朝一日能替我们完成记忆工作。,让我们忘记一切,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问题。信息总归都在那里,只是不再存储在大脑里,而是存储在机器里。
有赖于对未来的设计和对过去的投入,他们成功地将现在从记忆的负担中解脱了出来。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让我们能将更多认知资源存储在可随时调取的内存中,而非大脑的“硬盘”里。不过,这会产生一种危险:我们可能会将这些过剩的认知资源白白浪费在追求眼前事物上,而忽略了继续推动那些让我们得以发展至今的创新技术。
行为经济学家利用我们对现在和未来的理解中越来越多的不一致,让我们觉得未来债务没有当下开支重要,促使我们做出违背自身利益的理财决策。这种对于债务和借贷的理解方式最终影响到银行业和宏观金融层面,比如美联储和欧洲央行的决策模式,使宏观经济与按揭贷款用户或信用卡用户一样陷入逻辑陷阱中。
神经学家也大多为财团效力,只想培养出更听话的员工和消费者,只是把研究方向对准人们的决策模式。无论他们将多少研究对象放到核磁共振成像仪下,研究重点都是实时的决策模式,都是一眨眼工夫的冲动选择,而非深思熟虑后做出的决定。他们把重心完全放在冲动选择上,较少顾及甚至完全忽略理性选择,这迫使我们越来越倾向于完全出于本能的、爬行动物的行为模式。
这种行为模式就这样被合理化了,它似乎与人类真实存在的、情绪化的、实时相关的时刻联系在一起。当然,这种对意识的描述可能会帮助神经学家向广告人兜售自己的服务内容,但并未精确反映出人类大脑如何与有机体所存在的时刻产生这种联系。
无论市场营销人员或民意调查员借助的技术具有多大的侵入性,都难以真正介入人们对产品或候选人的实时选择过程。他们只能关注人们以前怎么选或怎么想,然后再根据这些已有数据开展评估。他们试图理解的这个“当下”并没有展现出人们的真实欲望、动机或前后情境,只不过是想套用我们以往的经验操纵我们未来的决策。他们无非是想鼓动我们做出冲动之举,骗我们相信所谓“活在当下”的说法,而事实上不过是让我们更容易沦为他们的标靶。
事实上,并不存在所谓的“当下”—至少不是他们所说的“当下”。它必然也必须是微不足道的,属于“当下”的这一分钟刚刚到来,就已然过去。就像他们曾经这样形容某人的照片登上《时代》周刊的封面:实现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结束。就像为了抵御容颜老去注射肉毒杆菌而上瘾一样,我们越强迫自己阻止时光流逝,反而越难以拥有想要竭力保留的这一时刻。
因此,我们的文化就变成了人人都在试图抓住流逝瞬间的嘈杂状态。叙事结构和目标已经让位给对现场和即时的曲解。推特大受欢迎,状态更新成了当务之急。我们每时每刻正在做些什么成了头等大事,但从行为主义角度看,这种做法注定失败。这种孤注一掷想要抓住时间的尝试立即暴露出其缺陷,透着自恋。哪个“当下”重要?是我刚体验完的瞬间,还是即将体验的瞬间?
在本书中,我们将逐一探讨“当下的冲击”所体现出的多种方式、所存在的诸多层面,包括如何改变我们的文化塑造和体验模式,以及经营、投资、、理解科学乃至理解世界的方式。与此同时,我们在思考对“当下的冲击”的恐慌反应之际,也思考脱离我们一直视为“时间”的这个框架而生存的最佳方法。
本书共分为5章,分别探讨“当下的冲击”的5种主要表现形式。首先是叙事结构的瓦解。我们如何躲开线性故事所必需的时间轴来讲述故事、传达价值观?流行文化如果放弃传统的故事情节应该怎样继续发展??我们正遭遇某种“数码综合征”,媒体和科技鼓动我们进入一种在同一时间分身于多个空间的状态。我们会发现,自己与时间的关系总是由我们所使用的测量技术来定义,因此数码时间给我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在第3章,我们会探讨大块时间被压缩成小块时间的做法。这种做法旨在把过去的时刻当作某种效果的肇因,而事实上这种效果是通过现在的时刻才达到的。尤其值得关注的是,这种做法会对越来越倚重投资衍生产品的商业活动和金融产生怎样的影响。接下来我们要看看,若试图完全以现在时理解这个世界会产生什么后果。离开了可以剖析因果关系的时间轴,我们总试图在某个冻结的时间点将一件事和另一件事联系起来,有时这种联系显得牵强或纯属臆想。人们千方百计地想要抓住实时的认可,我称之为“分形偏执狂”。在第5章,我们直面“启示录”,一个看似无限的“当下”却让我们更想知道结局,而且几乎用尽了所有方式。
我会在本书中展示一位无人机驾驶员如何顶着巨大压力通过远程遥控在千里之外的战场投下炸弹,一小时后又开车回到市郊的家中吃晚饭。我们也会看看,曼哈顿的房地产如何被充分利用,以满足股市超速运转的交易模式,以及这对那些交易员们意味着什么。我们还会提到那些为世界末日未雨绸缪的家伙,看看他们如何一边储备着银币和方便食品,一边却对气候变化不屑一顾,怀疑那不过是艾伯特·戈尔的阴谋论,而且已经在一场电子邮件丑闻中自曝于天下。我们还会聊聊有关时间奇点的话题以及科学界如何应对“当下的冲击”,尤其是其中折射出的现象—历史上宗教极端主义常常与其他重大社会变革同时发生。
最重要的是,我们会思考人类应该如何调整自己的步伐与期许,因为如今可以衡量我们进步的参照系没有了,用以理解我们行为的叙事结构没有了,我们为之奋斗想要抵达的未来也没有了,似乎连寻找解决办法的时间都没有了。
我建议我们为自己奋起行动,现在就行动,就在此时此刻。当事情飞速发展已然失去控制,有时候唯一的方法就是耐住性子。请按暂停键。
我们有这个时间。